1978年聖母峰無氧攀登:登山家挑戰人類極限的故事

世界上有14座海拔超過8,000公尺的山峰,一旦越過那條界線,就進入了由瑞士醫師伊都華‧衛斯-杜農(Edouard Wyss-Dunant)於1953年定義的「死亡地帶(death zone)」。當時國際岳界普遍認為,由於氧氣含量過低,人類不只不可能適應高度,更別說是從事耗費體力甚鉅的登山活動了。

血氧含量不足,會使得身體會逐漸失去正常功能,增加我們做錯誤決定的機率。死亡地帶中待得越久,身體功能衰退的越快,死神也就離的越近。

1978年,來自義大利的登山家萊茵霍爾德‧梅斯納(Reinhold Messner)偕同奧地利人彼得‧黑伯勒(Peter Habeler)意欲以無氧方式攀登聖母峰,遭到登山界的集體質疑(但有趣的是,醫學界的反應卻冷靜的多)。從當時的科學來看,海平面空氣的含氧量約為20.9%,到了8,000公尺高度以上卻只剩下7.8%,更別說是峰頂8,848公尺的6.9%,導致人類無法在這種環境中有效地休息。無氧攀登的結果,要不就是腦組織受到永久性損傷,要不就是死亡。

要注意的是,這兩人乃是付費參與一隻奧地利遠征隊前往聖母峰。除了幫助處理部分團隊工作、分享食糧和雪巴協作外,他們原則上是個獨立小隊,而其餘成員則使用氧氣瓶登頂。於1953年首登聖母峰的艾德蒙‧希拉里爵士(Sir Edmund Hillary)和雪巴人丹增‧諾桂(Tenzing Norgay),即是使用了特別設計的閉路氧氣系統

左:艾德蒙‧希拉里爵士;右:雪巴人協作騰興‧諾桂 (來源:Tenzing Norgay, via Wikimedia Commons)

想像一下,當我們正在積極地規劃遠征行程,卻有一群人不停地唱反調,勸我們不要白白送死,那會是股多麼巨大的壓力!事後證明,即使這般言論有憑有據,反而卻為他們的成功增添了傳奇的色彩。

前言:在講述這類故事之前,我必須鄭重聲明──高海拔領域因為氧氣分壓低,連走平路都能構成挑戰。所以在看待8,000公尺以上的無氧攀登時,我們必須要體認其艱鉅程度遠遠超出了我們的生活經驗。

台灣最高峰玉山3,952公尺,公路最高點武嶺則是3,275公尺,而正常人可能要到5,000公尺以上高度的雪山從事登山活動,才能稍稍摸到這一趟無氧攀登的邊緣吧。


梅斯納的鋼鐵意志

兩人攀至聖母峰第二營(6,400公尺)的時候,即使黑伯勒已經服用了藥量可觀的鎮定劑,卻依然無法成眠,更別說還受沙丁魚罐頭所造成的食物中毒所苦,嘔吐、腹瀉不休。他想要下撤,但梅斯納想要往上爬。

無法忘懷出發前眾人對高海拔的種種警告,這位奧地利登山家比起喪生,更憂慮腦漿已經被高海拔煮成了一鍋八寶粥,讓他回家時認不出自己的家人呢!(另一方面,梅斯納才離婚不久,沒有家累)總之,見到夥伴狀態欠佳,梅斯納決定把他留在營地,同兩位雪巴協作繼續攀登。

1978年的梅斯納(左)與黑伯勒(右),兩人無論經驗或是能力均為當時登山界的一時之選。 (來源:outdoorteam.at)

攀至聖母峰南坳(South Col, 7,906公尺)第四營的時候,由於遭遇約時速128公里的暴風,三人被困於此地動彈不得整整兩日,待天氣轉好才下撤至基地營(5,380公尺),路上順便把病懨懨的黑伯勒一起帶走。

恐懼吞沒了梅斯納的搭檔,他已經完全相信人們是對的──無氧攀登聖母峰是不可能的任務;然而義大利人不為所動,經過數天休養生息之後,他總算是說服了黑伯勒再度嘗試一次,而且之後無論發生何種狀況,都繼續扮演著隊伍推手的角色。

坐於營地聊天的兩位登山家。(來源:Archive Reinhold Messner)

在「終極遠征(Expedition to the Ultimate)」一書中,梅斯納豪壯地描述道:

我下定決心,假如我必須依賴呼吸輔助器材的幫助,就絕不登頂。因為唯有如此,我才能知道在那裏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在他身前會開啟怎樣的新次元,以及他會如何從他和宇宙的關係中得到嶄新的體悟。

如今,當我們觀看這個男人的無數成就及言行舉止,都會深刻的感受到他如熔岩一般旺盛的熱情與鬥志,不只驅使著自己,也驅策著同行的夥伴(受到鼓舞的同時,難免也會讓他們感到慚愧)──這就是梅斯納,融超人體魄與鋼鐵意志為一體的世界傳奇登山家。


神速登頂與質疑聲浪

於世界登山史上永誌的1978年5月8號,梅斯納和黑伯勒成功以無氧方式登上高達8,848公尺的世界第一高峰,但最後一段路不是直著腰板走上去,而是如四足動物一般地狼狽爬行。因為已經喘到快要斷氣,這對當時被譽為最堅強的登山拍檔寧願用手勢來溝通,也不願在說話上多耗一點力氣。

1978年5月8日由梅斯納拍攝的登頂影片。

梅斯納描述道:

呼吸變得如此費力,讓我們沒有力氣繼續了。每隔10步或15步,我們就會不支倒地,休息片刻後再繼續爬行。我的心智幾乎停止運作,只是身體自動地繼續攀登。我甚至遺忘了我身處世界最高的山峰上,也遺忘了我們沒有使用供氧設備。

這對組合不用氧氣瓶的驚人速度,也相當值得注意。從位於南坳(同時也是聖母峰與世界第四高峰洛子峰中間的鞍部)的第四營出發後,他們只花了8小時以內就抵達了峰頂,然後逗留15分鐘後,再以滑落制動*的方式下撤,黑伯勒花了1小時左右,梅斯納則是1小時又45分鐘。

註:滑落制動是於雪坡滑摔時為自己剎車的技巧。屆時兩人體力接近耗盡,在前方的黑伯勒才選擇最快但也高風險的方式下撤,幸好中途沒出太大的意外。

以高海拔登山而言,這個速度被譽為可與突破「4分鐘障礙*(four-minute barrier)」相比較的事蹟,快得令人感到不可置信。要知道,使用氧氣瓶的登山者通常也需要12-14小時往返第四營和峰頂呢。然後,據稱梅斯納在攀至奧地利隊伍的最後一營(約8,500公尺)時,甚至還花了半小時泡茶。

*在1954年以前,大眾都認為在4分鐘之內跑完一英里(相當於1.61公里)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這被視為一個人類極限的障礙,直到英國跑者羅傑‧班尼斯特(Roger Bannister)首度跨入這陌生的領域,人們才體會到人類不可思議的潛力。由於這在運動史上乘載的巨大意義,這個詞語也可延伸解釋為「推進人類極限的創舉」。

梅斯納爬跪著登頂聖母峰。(來源:Archiv P. Habeler / Tyrolia-Verlag)

登頂時,梅斯納的描述是這樣:

我的精神變得抽象,我和我所見已不再重要。我只不過是個浮在雲霧和眾山之上的一個窄小、喘息不止的一顆肺臟。

隨隊至第四營的英國攝影師艾瑞克‧瓊斯(Eric Jones)利用無線電和基地營通訊,的確是有紀錄可循(黑伯勒於14:30返抵第四營),但在兩人宣稱的出發時間05:30,他卻還在帳篷裡美夢正酣呢。

如此驚人的速度引發了質疑聲浪,其中包括了同希拉里首攀聖母峰的雪巴人諾桂,但他們在峰頂也留下了充分的證據:梅斯納和黑伯勒分別將一顆用盡的攝影機電池和一小段繩子綁在了被遺留在山巔上的測量用三角架,是實實在在的鐵證如山。

當年33歲的梅斯納(左)和35歲的黑伯勒(右),成功無氧攀登聖母峰後飛回歐洲途中的照片。 (來源:Kishore/AP)

至於是否真的是以無氧方式登頂,他們從第四營出發乃至下撤時,都未帶上兩個緊急氧氣瓶。爾後他們攀登成功,撤到第三營的同時,就有另一隻奧地利隊伍抵達第四營,並發現兩個氧氣瓶還是全滿的狀態。再加上全隊異口同聲的說詞*及梅斯納後續的無氧攀登紀錄,質疑聲浪很快地就消退下去了。

啟程之前,全世界唯有他們相信自己能活著完成挑戰;當登頂成功的消息傳開後,他們打破了人類對極限的認知,成為史上第一次無氧攀登聖母峰的登山者。

註:任何「首次」紀錄,都會受到國際登山圈的放大檢視與驗證,更尤其當時無氧攀登聖母峰被登山群體視為不可能的挑戰,哪怕只有一個疑點,都會大幅影響可信度,因此整支隊伍口徑一致才會成為有力證據之一。


極限的幕後故事

有鑑於大眾常常錯誤的認為登山者,或是任何卓越的運動員,都宛若超級英雄一般舉重若輕地完成挑戰、全身而退,然後沐浴在彩帶雨中接受世界的讚頌,我要特別加述兩人挑戰無氧攀登聖母峰之前的故事,尤其是令梅斯納心碎的喪親之痛。這是為了讓大家知道,「準備」──無論是生理、心理或是與夥伴的默契上──都是成功不可或缺的要素。

1965年,在這一對雙人組合成形之前,兩人都已經是攀岩界、登山界的頂尖人物,且於1969年就首次結伴參加國際遠征隊,成功首攀位於秘魯高達6,635公尺的耶魯帕雅峰(Yerupaja)。次年,梅斯納又隨德國遠征隊攀登南迦帕巴峰(Nanga Parbat, 8,126公尺),但因為黑伯勒無法前往,就由他的兄弟古德‧梅斯納(Günther Messner)取代其位置。

梅斯納於南迦帕巴峰之巔的自拍照,畫面中還能看見照相機和腳架的陰影。(來源:Reinhold Messner)

梅斯納首登了他人生中第一座八千米巨峰,但代價是古德的生命以及自己的七根腳趾。喪親之痛和隨之引發的巨大爭議,讓此次事件成為了他登山生涯的轉捩點。

1972年,他首次從南壁的新路線登上了馬納斯魯峰(Manaslu, 8,163公尺),並在其後對無氧攀登聖母峰產生了興趣,只是光是申請攀登許可就花了足足6年之久,不然締造這項紀錄的時間還可能更提早。

1974年,梅斯納和黑伯勒再度出擊,在十小時內攀上了瑞士艾格峰(Eiger)的北壁,約為先前紀錄的一半時間左右;1975年,兩人更是在無氧、無協作的條件下以阿爾卑斯式首攀了位於巴基斯坦的迦舒布魯峰第一峰(Gasherbrum I),高度8,080公尺,為世界第十一高峰。

所以我們知道,成就並非憑空造就,而是建立於無數磨難與經驗的基礎之上。


攀登聖母峰的今與昔

如今大約95%登頂聖母峰的登山者皆使用輔助氧氣,由此我們能夠想像,8,000公尺以上的無氧攀登是多麼危險,也是多麼巨大的成就了。(註:通常「無氧」這個詞彙只在這個高度以上的山峰才受肯定)

身為傳統的極限登山家們,他們對於時下聖母峰的登山商業化非常不以為然。前者表示:「現在聖母峰上兩條普通路線上發生的只能稱作為觀光,一個登山家(alpinist)做的則是截然不同的事──他會去沒有基礎建設的地方。」而黑伯勒則表示:「現在每天傳訊息才是更重要的事,傳到臉書或是管他什麼地方,好讓大家知道你在哪裡,你吃了什麼,或是你大了幾次便。

梅斯納於製作第三部電影「Mount Everest – The Last Step」時所攝。(來源:Imago)

就他們看來,藉著登山公司完善的服務攀登熱門路線,或利用氧氣瓶將含氧量提高至約6,000公尺左右的水準,並不是真正的傳統登山精神;甚至連西班牙極限跑者基里安‧佑內(Kilian Jornet)於2017年5月創下的無氧、無架繩聖母峰速攀紀錄(分別從基地營和前進基地營,或稱第二基地營出發),都無法讓梅斯納滿意,因為他看重的是開闢前人未至的新路線──就算會耗費兩個月,也更值得令人尊重。

然而,商業登山也是尼泊爾政府重要的收入來源,所以在可見的未來中,這個現象仍會持續下去。不同的時空環境,造就了不可抹滅的傳奇事蹟,而未來世代就不得不在前輩巨大方尖碑的陰影中,嘗試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往上尋覓功垂青史的機會之窗。

畢竟,如果將登山當作具競爭性的運動,那麼這些8,000公尺的山峰、首攀(first ascent)、新路線(new route)、冬攀(winter ascent)、無氧攀登(no supplemental oxygen)、獨攀(solo)、阿爾卑斯式攀登(Alpine Style)、速攀(speed climbing)、雙板滑降(ski-down)等等,甚至是國籍、膚色、性別、殘疾、年紀等皆可細分,即是持續驅動時下多數登山者之聖杯。


《參考資料》

1. “It’s Still a Big Deal To Climb Everest Without Oxygen” by Andrew Bisharat. Published April 21, 2016. URL: https://www.nationalgeographic.com/adventure/adventure-blog/2016/04/21/how-climbing-everest-without-oxygen-can-go-very-wrong

2. “Reinhold Messner and his famous expedition to Mount Everest: ‘You mutate into a zombie'” by Johanna Stöckl. Published May 8, 2018. URL: https://www.ispo.com/en/people/reinhold-messner-his-mount-everest-expedition-you-mutate-zombie

3. “A Single Narrow Gasping Lung” by Grayson Schaffer. Published Sep 15, 2017. URL: https://www.outsideonline.com/2237456/single-narrow-gasping-l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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