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險的交叉:《極北直驅》與《司馬庫斯的呼喚》

一般想到探險家,大家腦中會浮現什麼樣的人物呢? 對於過著規律生活的現代人來說,探險與冒險是一種越來越遙遠陌生的詞彙,以至於就連走訪某個郊區「秘境」,都會有人稱其為一趟冒險。
 

但也不必太過苛責這樣的語言。由於我們已太過熟悉已開發的環境,所以一旦進入自然力量主導的野地,主觀上來說確實是冒險──冒了平時不會冒的險,比如說跌倒了會掉下溪溝、雨大了無處可躲、肚子餓了附近沒有便利商店。
 
然而在《極北直驅》一書,植村直己 為我們豎立一位探險家的形象,不只主觀上的冒險犯難,客觀上也是勇闖前人未至之境。為了達成單獨駕駛狗拉雪橇橫越南極大陸的夢想,植村付出極大的功夫做好準備,而這本書就是來自他在格陵蘭北端寫下的日誌,與當地原住民因紐特人(Inuit)*互動的故事更是值得一看,比如說性愛觀、極地狩獵、風俗習慣等。
 
※書中的「愛斯基摩人」在現代是不尊重原住民族意願的用法,如今多以因紐特人稱呼。
 
一位日本探險家與一位台灣作家,又能在書中有什麼交錯呢?答案正是落在「冒險」之上。
 
我喜歡登山,所以我特別看重《司馬庫斯的呼喚》內與山林有關的篇章。古蒙仁並非一位探險家,但他在報導文學上是一位探險家,足跡深入台灣各地的人文風景,尤其是70年代中徹底被社會邊緣化、飽受誤解的原住民族。

酒對原住民族共通的誘惑

兩書對照之下,我發現植村在《極北直驅》中描述的因紐特人,與古蒙仁筆下的台灣原住民族在某些層面上別無二致,都是遭到現代文明嚴重影響的例子,尤其是酗酒這一點。
 
格陵蘭離台灣極遠,我們的想像大概也不脫冰封荒蕪的大地,但卻有不少的因紐特人聚落。據植村所述,出於地理與氣候的緣故,因紐特文化中原本沒有酒,是和1900年丹麥遠征隊接觸後才引入,進而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聖品──「『酒才是通往天堂的神水』。如果能自由買酒,只要有錢就會泡在酒裡,直到整個人完蛋為止」。
 

1999年由Ansgar Walk拍攝的因紐特人雪橇,地點在加拿大紐納武特市 Qikiqtaal​​uk 地區巴芬島南端靠近 Foxe半島的Dorset島上。來源:Wikimedia Commons

 
無獨有偶,古蒙仁在秀巒村也觀察到當時泰雅族人的縱酒積習,一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到爛醉如泥絕不罷休。他認為這是族人「逃避煩惱的最佳庇護所」,這就不免令人好奇煩惱從何而來?不同於因紐特人,台灣原住民族本來就有釀小米酒的能力,但為何無法節制呢?其實答案已經呼之欲出。除了酒逐漸成為易於取得的商品,還有禁止私釀酒的政策,以及資本主義下社會結構中的邊緣化,才使得酗酒的標籤越貼越實,成為外人心目中的刻板印象。
 
此時還是不免感嘆,同樣是70年代的事情,丹麥政府意識到了這點,所以不只嚴行配額制,還會拒絕賣酒給屢次喝酒鬧事的慣犯,不讓酒精徹底毀滅這個民族;但彼時的台灣當局雖然意識到酗酒是不良習慣,菸酒公賣局卻直接向原住民族販賣「山地專用米酒」,足見政策上並沒有多方考慮過族人的健康與文化存續議題,是值得我們好好反省的一段歷史。

人與人的互動使冒險更加生色

植村的《極北直驅》主軸雖是自我訓練,但極地環境極度艱苛,所以不乏這位探險家擔心受怕與生死交關的片段,令讀者也不禁跟著緊張了起來。不過我認為本書的精華所在,並不是在冒險本身,而是冒險途中與因紐特人的緊密互動。他為了向族人們學習狗拉雪橇的技藝,不惜完全讓自己入境隨俗,接納異文化的衝擊,並轉化為自己實踐目標的養分,大有日本博物學者森丑之助的風範。
 
就是因為有這群樸實、善良的因紐特人,以及諸多看在我們眼中不可思議的習俗,即便是廣闊寂寥的極北之境,頓時也變得妙趣橫生。
 
場景換回台灣的《司馬庫斯的呼喚》,古蒙仁雖然不是一位冒險家,但他在部落的經歷卻是一場真確的青春冒險,如他描述道:「那是我年輕生命中迸發出的最熾烈的一股熱情,也是我初嘗人生挫敗時內心最深的一道傷痕,更是我永生難忘的一段生命情境的歷練」。內容少了出生入死與咬牙堅忍,〈黑色的部落〉卻擁有文化、政治、產業等層面上更深刻的觀察與反思,這些都是透過與族人們一同生活獲得的寶藏。

現代化後的司馬庫斯,已由「黑色的部落」轉型成為「上帝的部落」。來源:Wikimedia Commons

 
眾所皆知,植村命喪北美最高峰迪納利山(Denali),終究沒有回到西奧拉帕魯克(植村寄居的村落),也沒有回到義父母伊努特索和娜托克身邊,讀到最後令我不禁鼻酸。他吃生肉、看極光、獵海豹,跟著族人一起喝酒大笑,但畢竟只是一位為訓練而來的過客;相反地,古蒙仁筆下的人事物,儘管多多少少隨著時光而改變,卻仍存於我們身邊的山林之間。我們只要願意去,始終都能親臨觀察這些地方的歲月印記,徒留遺蹟者有之,華麗轉身者有之,生生不息者有之。
 
書中與山林比較相關的,大抵不脫原住民族主題,但也有天災、林業、登山相關的記事,如〈黑色的部落──秀巒山村透視〉、〈失去的水平線──草嶺潭崩潰記〉、〈環山部落的水果傳奇〉、〈太平山林場〉、〈玉山上的氣象測站〉、〈太平山林場〉、〈多納村的新娘〉、〈丁字褲上的死結〉,當然這是我身為登山人偏食的選擇,其他文章也相當值得一讀。
 
舉個例子來說,在他到訪玉山北峰氣象站的時候(1981年刊出),那邊還是「玉山山表唯一能夠供遊客投宿歇息的地方」,所以每個登山團體都將他列為行程中的必訪之處。當時還沒有玉管處存在,排雲山莊還是歸林務局管,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哩?總之,當時似乎不用預約也能入住,山友們到訪時總是和工作人員打成一片,使得小木屋充滿溫暖,但如今就像大霸尖山的登頂鐵梯一樣,只存在於老山友的回憶之中。

讓山走入我們的心中

我喜歡登山,台灣喜歡登山的人肯定不在少數,但我們走入了山,也有讓山走入我們的心裡嗎?生活在現代社會,永遠是事多假少,我們實際上能用在戶外活動的時間相當有限,所以要讓山走入心裡,除了利用可貴的假期之外,就是要多多閱讀跟山林有關的書籍,並連結感想到我們過去與未來的健行經歷之上。
 
我在《極北直驅》與《司馬庫斯的呼喚》兩本截然不同的書中,透過山林與原住民找到共通點,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我想這就是讀書的樂趣之一吧!既然是機緣讓我連續讀了他們,我索性就混為一談,紀念這次不期而遇。
 
問我最值得一提的感想是什麼?我會這樣說:探險精神,不僅限於無人踏足的物理邊疆,也存於我們心靈中的精神邊疆。植村探索人類能耐的極限,古蒙仁探索台灣的人文地景,都是熱情與創造力的展現。地遠心自偏,抑或是心遠地自偏,現代人對「偏」的無盡渴望,我想始終都能在閱讀與行走的實踐過程中,找到不落俗套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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