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ee Solo」赤手登峰:一篇反思台灣戶外環境的電影觀後感

就如同我生命中許多擦身而過的機會一般,當我意識到該買票的時候,這部片的門票早已搶購一空,幾家歡樂幾家愁。但機緣巧合之下,以前我一位在登山時認識的朋友伸出了援手,讓我能夠參加這部甫獲第91屆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電影的台灣首映會。

所以在文章的開頭,我必須衷心地感謝他。

戶外圈十分的廣大,裡面有各式各樣的從事者,而在這「體驗經濟」當道的世代中,一個人同時接觸過多項活動並不稀奇。應該說,我也是其中的一員──從健行為起點,然後一路淺嚐了滑雪、溯溪、技術攀登、SUP立槳等等,這裡面自然也包括了攀岩,也是本片主角的天命。

「那天在酋長岩上,是我人生中最滿足的一天。」他在一場TED演講上這樣回憶道。

身為一位業餘的從事者,山人有限的時間與精力都花在了登山上面,所以若是論起攀岩的能力與經驗,恐怕就連他女友的一半都不及。為何我會想去看呢?是什麼讓這部電影獨一無二?答案很簡單,其實也與登山的核心精神互通:一顆追求卓越的心


背景介紹

Free Solo」一片記述美國攀岩者艾力克斯‧霍諾德(Alex Honnold)201763日,以無繩獨攀的方式成功攀登了高達914公尺「酋長岩(El Cap)」的過程,其不只是酋長岩史上首度有人以此方式完攀,更被紐約時報稱頌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運動成就之一。

那大概是兩個台北101的高度相加,再減去100公尺左右,抬頭想像一下吧。

攀岩運動因為其高度的風險,所以任何從事者皆極度重視安全。在無繩索確保的情況下,艾力克斯必須一路保持完美,每一抓、每一握、每一捏、每一步,甚至每一個呼吸,都不能出任何差錯,因為在他的渺小的身軀底下,近乎垂直的巨大岩壁直抵地面,稍有失誤,便代表著墜向死亡的自由落體。

艾力克斯正在無繩獨攀名為史考第-柏克(Scotty-Burke)的錯距裂隙繩距,其為酋長岩搭便車(Freerider)路線的一部分。〔原文:Alex Honnold free soloing the Scotty-Burke offwidth pitch of Freerider on Yosemite’s El Capitan.〕 (National Geographic/Jimmy Chin)

一般攀登這面花崗岩壁的人們會需要花上35日,其中包含背負、運輸沉重的裝備和食物,並在岩壁上餐風露宿,方能完成此挑戰,而他的紀錄是:3小時56分鐘

值得一提的是,本片導演為華裔美籍二代Jimmy Chin,中文名字是金國威,本身除了攝影、導演專長之外,還是一位優秀的攀岩者、登山者和滑雪愛好者,曾經完成從聖母峰山頂雙板滑降的事蹟。

金國威和妻子伊莉莎白‧柴‧瓦沙瑞莉(Elizabeth Chai Vasarhelyi)在拍攝電影外景時的照片。〈原文:Jimmy Chin and Chai Vasarhelyi on location during the filming of Free Solo.〉 (National Geographic/Chris Figenshau)

【注意:以下內容含有劇透】


十年之計:恐懼、夢想與準備

當我們看待這類超凡脫俗的事蹟,往往免不了渲染上英雄主義的色彩,彷彿只要有鋼鐵般的意志力和一點點機運,任何難題都能迎刃而解。其實,這根本不是艾力克斯看待酋長岩的態度,甚至不是任何一位運動員追求卓越的態度。

沒有紮實的訓練、審慎的態度和有條不紊的準備,就不能稱得上是「圓滿」。他自五歲開始由父親在岩館中指導攀岩,十歲左右開始專注於這項活動,換句話說,在他寫下史詩般的篇章之前,艾力克斯已經擁有約20年的攀登經驗,歷年嘗試的路線難度和多元性則是與時俱進。這個,就是我們常常提及的「基本功」,也就是在此深厚的基礎上,他才有自信向未知領域發起挑戰。

200896日,這位年方23歲的新銳攀登者首度以無繩獨攀的方式嘗試高達609公尺的半穹頂(Half Dome)西北壁。由於缺乏攀登大牆的經驗,艾力克斯抱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心態,認為不需要準備即可一試。於是,他攀登前只與朋友大略摸索過這條路線,確定自己不會迷失方向而已;結果在實際的行程中,他在岩壁上不只面對了決策困難,原先確保狀態下一蹴可幾的地形,更帶給他前所未有的驚慌與恐懼感。年輕的他僥倖存活了下來,也為此獲得了相當的名氣,但這次經驗讓艾力克斯相當地不滿足。

高達609公尺的半穹頂(Half Dome)西北壁,位於美國優勝美地國家公園,與酋長岩同為攀岩運動的聖地。

「我不想成為一位幸運的攀登者,我想成為一位偉大的攀登者。」

大約就在那個時間點附近,號稱世界上最令人歎為觀止的大牆「酋長岩」,悄悄地潛進了他的夢想。這一次,艾力克斯不敢再以掉以輕心。十年以來,約50次的確保攀登經驗、針對困難地形的反覆練習、腦海中無數次的沙盤演練,將近千個攀岩動作深深地嵌入至他的肌肉記憶之中,也將攀登中所有可能的疑惑驅逐出他的內心。沒有了疑惑,就沒有恐懼;沒有恐懼,方得圓滿。

然後,大家都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一切就如同艾力克斯精心策畫的一般,他毫不遲疑地越過各個難關,包括位於約609公尺高處,整條路線中公認最艱鉅的「抱石難題(Boulder Problem)」。當他立足於峰頂,笑容止不住地從他的嘴角綻放: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攀登,最高境界的「圓滿」。

艾力克斯手裡抓著他所有的攀登裝備,立於酋長岩的頂端。他剛剛成為了史上第一個不用繩子攀登酋長岩的人類。〈原文:Alex Honnold holds all of his climbing gear atop the summit of El Capitan. He just became the first person to climb El Capitan without a rope.〉 (National Geographic/Jimmy Chin)

所以,最令艾力克斯滿意的一刻,並不是登上酋長岩的瞬間,而是那過程中完美無瑕、一氣呵成的精準執行,令他靈魂如此難以自拔地沉醉其中,隨著每一握、每一步、每個呼吸不斷挺進,發出生命最燦爛的光彩。

或許,這也呼應了波蘭傳奇登山家庫庫茲卡(Kukuckza)的名言吧。「當你立於顛峰之時,並不會迸發快樂感──快樂感來自尚未完成的時候,當你知道只剩下幾百或數十公尺的距離,而一切還在你的眼前。這才是感到快樂的時候。

可能有人會指稱這種行為是「玩命」,其實恰恰相反,艾力克斯嚴謹地為夢想準備整整兩年,才是真正的追求生命,就如同本片導演之一伊莉莎白所言:「如果他只是膽大妄為或特立獨行,我們就沒有興趣拍攝他,重點是他的進程與紀律。

求生,可以是單純地活著,也可以是義無反顧地超越自我、實現夢想。


夢想與愛情的十字路口

電影中對於艾力克斯和他女友珊妮(Sanni)的戀情多有著墨,一位是奉攀登為人生志業的受贊助運動員,一位是胸無大志、期望有安穩快樂生活的普通女性。相愛卻相異的兩人,與「Free Solo」帶有自由、單獨意涵的片名形成了有趣反差。

雖然此時兩人尚未共組家庭,我們也不難發現以「夢想」和「愛情」的衝突本質。相識之時,故事的主人公已經是聲名在外的新銳攀登者,因此她也心裏多少清楚,這位性格內向的男友勢必是攀登擺第一,戀情擺第二,接受他,即是意味著要承受失去他的風險。

由於兩人的能力判若雲泥,結伴攀岩時勢必只能嘗試簡單的路線。在兩次珊妮作為確保者的攀岩行程中,他一次跌傷脊椎,一次扭傷腳踝,後者嚴重地影響到了後續的攀登計畫。當下艾力克斯氣得提出分手,但她堅定地反問道:「失去了我,你的人生會變得比較好嗎?」冷靜思考之後,兩人還是繼續交往下去。只是男方的好友兼攀岩搭檔湯米‧考德威爾(Tommy Caldwell)卻觀察到,過去宛若攀岩機器一般的他,墜入愛河之後的事故率提高了不少,也為此擔心接下來的酋長岩計畫。

在無繩獨攀酋長岩之前,艾力克斯的女友珊妮·麥坎萊斯(Sanni McCandless)為他剪頭髮的照片。〈原文:Alex Honnold getting his haircut by his girlfriend Sanni McCandless before attempting his free solo of El Cap.〉 (National Geographic/Jimmy Chin)

針對這段關係,他自然清楚女友的人生目標與他截然不同。這位躊躇滿志的攀岩者於電影中表示,像是珊妮一樣追求幸福快樂的人生沒什麼不好,但是幸福快樂並不會產生偉大的事蹟:他是一位願意為了目標奉獻生命的戰士,不可能安於那樣的人生。

攀登前數日,為了讓艾力克斯能進入最佳狀態,珊妮離開了他們共同生活的廂型車。這時候觀眾更能清楚的感受到,對於捨生追求純粹與卓越的菁英運動員,情感是一道無形的羈絆。我們一方面為艾力克斯的氣魄所折服,共同期望他能實現夢想,另一方面卻又忍不住同情深愛他的珊妮。這一別若是天人永隔,我們該指責他不負責任嗎?還是該坦然接受血與淚的悲劇收尾呢?

好在大家都知道結局了。艾力克斯度過了人生最得意的一天,重與心愛的女友聚首。當他在片末採訪中表示這或許不是他人生最後一個計畫,珊妮笑容瞬間僵硬的一刻堪稱經典,為電影劃下了令人會心一笑的句號。那種等待愛人歸來的煎熬,相信正常人都不願再經歷一次吧。

別說是珊妮了,湯米也不敢在現場觀看,更別提金國威帶領的攝影團隊,光是盯著螢幕都是種精神折磨,但每個人都相當專業地完成了任務。

金國威吊掛於攝影團隊一員雪依‧藍普(Cheyne Lempe)之上,共同等待著艾力克斯抵達。他們正處於優勝美地酋長岩的搭便車路線上。〈原文:Jimmy Chin dangles on a rope above Cheyne Lempe as they wait for Alex Honnold to reach them. They’re positioned on Freerider on El Capitan in Yosemite National Park.〉 (National Geographic/Jimmy Chin)

戶外與家庭:難兩全的選擇

放眼台灣歷史,通常在登山方面有巨大成就的人們要不沒有家累,要不就是獲得家庭的支持。「四大天王」合擬的百岳開啟了台灣登山黃金時期,於70年代颳起一陣旋風,但多數人只知他們是岳界泰山北斗,卻不曉得背後有什麼樣的客觀條件。

林文安任職於省建設廳,本身即常有機會登山,且妻子過世得早,還希望能藉由登山改善病弱兒子的體質。邢天正是一名公務員,被迫與家庭分隔台灣海峽兩岸,以單身之姿寄情山水;丁同三同樣地隨著國民政府撤退來台,與家人分離兩地,50幾歲前一直沒有結婚。唯有蔡景璋不但和妻子一同登山,事業也相當成功,與古道踏查先驅楊南郡情況類似,可謂是家庭、興趣兩全其美的翹楚。

國民政府來台後的岳界四大天王:左起丁同三、林文安、蔡景璋、刑天正,為台灣登山活動的泰山北斗。(照片來源:丁同三,取於網路)


勇與謀:冒險和死亡的面面觀

成功背後,我們看不到的90%

現在我們都知道了艾力克斯是如何透過有條有理的準備,將無繩獨攀的風險降至最低;然而,成王敗寇才是殘酷的現實。201763日,假如他不幸墜落身亡,恐怕大眾矚目的就不會是令人動容的無畏精神,而是更多地指責艾力克斯除了以不負責任的態度面對大自然,更吸引了其他人以同樣方式涉險。

電影中,正當艾力克斯如火如荼地準備攀登,20174月底卻傳出了一則令國際岳界遺憾不已的悲劇:有「瑞士機器(Swiss Machine)」之譽的登山家烏里‧斯特克(Ueli Steck)於高度適應時,不幸於喜馬拉雅山區的努子峰北壁墜落罹難。有鑑於兩人曾共攀過酋長岩又是朋友關係,一般人都會預期烏里之死會打亂他的節奏。

這同時也是許多專業戶外人士心中共同的傷痛,片中湯米表示,他從事這項運動以來,已經有二三十位朋友離開了人世了。

速攀登山家,已經亡故的傳奇人物「瑞士機器」烏里‧斯特克(Ueli Steck),同時也是艾力克斯的圈內朋友。 (照片來源:https://www.outsideonline.com/2285096/ueli-steck-his-own-words)

珊妮看到報導之後,便和艾力克斯聊起這位速攀傳奇人物的遺孀,認為這對她無疑是個重大打擊。這位攀岩奇才卻反問:「不然她期待的是什麼呢?

他後來進一步解釋:

如果我在攀岩中發生意外,不一定是無繩獨攀,而是各種可能發生的意外,當你是挑戰極限的職業攀岩者,都不會令人吃驚。我盡力限制了我所冒的風險,我嘗試謹慎、刻意地去從事這項活動,但如果我犯下錯誤並死去,我確信人們會看到我所做的一切,然後覺得『是啊,真不是開玩笑的』 … 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他們想像中的無繩獨攀不過就是走向一面岩壁,然後爬上去而已。

來源:Irish Examiner

電影完整的記錄攀登始末,並不限於他最快樂的一天,而是將時間軸拉長到十年,除了更深入的讓觀眾了解艾力克斯的故事,也傳遞了一個重要的觀念給所有人:準備,決定我們的高度

酋長岩下四散的屍塊

201863號,大約赤手登峰電影的一年後,艾力克斯和湯米這對搭檔舊地重遊,以同時攀登(simul-climbing)方式在兩小時內再度爬上酋長岩,刷新兩人之前創下的紀錄。但大家有所不知的是,另一對資深攀岩搭檔提姆‧克萊恩(Tim Klein)和傑森‧威爾斯(Jason Wells)就在前一天以同樣方式攀登時,墜落了約300公尺,當場身亡

報導中指出,從1905年起,總共有 31位攀岩者於酋長岩遇難;若是從2013年開始計算,意外的頻率有逐漸上漲的趨勢──加上這兩位攀岩者,死亡人數已經悄悄攀升至5人。

艾力克斯立於名為「Lower Cathedral」的岩體頂端,以優勝美地酋長岩為背景。〈原文:Alex Honnold atop Lower Cathedral with El Capitan in the background, Yosemite National Park, CA.〉 (National Geographic/Samuel Crossley)

對此悲劇,優勝美地攀岩協會的創辦人和主席肯‧耶格(Ken Yager)指出,他們可能是過於自信而忽略了確保措施,因此才發生意外。對他而言,不少專業運動員不斷尋覓新挑戰,在社交網路上保持活躍度,藉以維持贊助並賺錢,是非常危險的遊戲。「最令我困擾的就是,當年輕人看到他們做的,就會去模仿,」前優勝美地管理員查爾斯‧法拉比(Charles Farabee)表示,「我從來不介意人們去攀岩,但這會置救難人員於險境。總得有人上去收拾殘局。

也許艾力克斯就如電影中所展現的一樣,只為了自己而爬,而不是為了他人的期望而爬,贊助不過是個謀生方式罷了。片末,他也漫不在乎的說道:「可能有些年輕小夥子看到我所做的,就會去挑戰更猛的路線吧」。但這些人是否和他一樣有條理地追求「圓滿」呢?這就是個大大的問號了。

所以在我們為艾力克斯的成就喝采時,別忘了那些不幸的人們。照片上展現的微笑,不是現實世界的全貌;在現實之中,有人死去,他們的家人正在哭泣。

黃新華殉山的故事

2018年,我隨隊踏上在岳界素有「死亡稜線」之名的中央尖接北二段行程。雖然是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名字,但紀錄中在此遇難的人卻只有一位。我想,一來造訪此地路途遙遠,足夠刷掉大半不夠格的登山者;二來,通常只有挑戰「中央山脈大縱走」者才需經過此處,所以勢必擁有充分的準備。

作者橫渡死亡稜線的自攝照片,當時天候狀況頗為惡劣。

19891013日,一名年方28歲的青年登山者「黃新華」,展開了一項史無前例的挑戰──成為台灣史上第一位獨行中央山脈大縱走的人。他在光武工專的「嵐虹登山社」時期就已完登了百岳,論經驗、體力和技術皆是一時之選,奈何似乎是因為誤判方向,最終救難隊於中央尖山南壁發現了他的遺體。眾所皆知,死亡稜線的傳統路線位於北坡,另外一面則是未知情況。

過往的年代中,台灣的登山風氣盛行,乃至主流媒體之一「民生報」上還能見到專業的評論文章,其中張銘隆指出:「[黃新華]死於一項理想的追求途中,也不可視之為莽撞的登山者,他是在周全準備下進行遠征;在一項頗具困難度的挑戰目標中殉山,並且至死並未逾越其原先計畫的軌道。

1989年12月6號,民生報刊出的「黃新華之死」評論,作者為張銘隆。(照片來源:網路)

如此精闢的分析,如今卻不見於媒體之上,取而代之的是大眾對戶外環境的日益漠視及誤解。進入網路時代,媒體群起競逐最高觸及率和點閱率,屢屢以聳動標題挑動社會敏感的神經,卻犧牲了傳達正確觀念的社會責任。「登山活動管理自治條例」施行的近幾年,救難濫用社會資源議題持續發燒,網路上唇槍舌戰之餘,我們或許已經遺忘了如何客觀地看待冒險行為。

簡單來說,當大家觀看「Free Solo」這種追求極限的電影,多半只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然後一味讚頌國外的船堅炮利、人才濟濟,但環境切換回自己的母國,便瀰漫著失敗主義和保守主義,乃至視戶外人士為異端分子。我們可曾思考,是什麼樣的文化、體制與環境能培養出菁英分子──為什麼我們辦不到?


攀登,是一件很個人的事情

當搏動的心臟貼近冰冷的石壁,動若參商的生死兩端無限地靠近彼此,卻能激盪出生命最耀眼的光輝和最黑暗的陰影,那反差是如此地令人動容,如此令人不忍卒睹。這就是艾力克斯展現的人性光芒──我們不是征服了山峰或是岩壁,而是克服了恐懼和昨日的自己。

更難能可貴的一點是,他一直以來都是為了活著而爬,而非和死神玩貓捉老鼠的遊戲。「攀岩對於我們來說,是一段與世界最美景色的親暱關係,不是一場自吹自擂的鬥爭湯米如是說

艾力克斯正在無繩攀登酋長岩「搭便車」路線的途中。〈原文:Alex Honnold free solo climbing on El Capitan’s Freerider in Yosemite National Park.〉 (National Geographic/Jimmy Chin)

艾力克斯並不想成為一位英雄,而對登山界的傳奇人物萊茵霍爾德·梅斯納(Reinhold Messner)等人也是如此,這位締造無數紀錄的義大利人曾說過「我登山是為了自己,因為我是自己的祖國,我的手帕是我的旗幟」這句名言。雖然贊助能解決經濟方面的問題,但攀登對於他們個人自我實現的意義,實則遠超外在的名聲。


台灣被忽視的戶外教育

台灣雖然只是太平洋西緣大陸棚上的蕞爾小島,卻乘載了極高密度的山脈,加上地處溫帶和熱帶之交,上至高山寒原,下至亞熱帶叢林,形成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生態景觀,堪稱一座「山之島」。然而我們徒擁美麗山林,卻不願深入感受人與土地的連結;四面環海、溪流密布的優越環境,孩子們卻多半不會游泳

更令人擔憂的是,我們正逐漸習以為常。電視名嘴口沫橫飛地描述山裡的靈異事件、「比基尼登山客」身故後被民俗專家指稱觸怒山靈、偏重救難社會成本的單一報導,這些片面資訊已成為了大眾對這類活動的刻板印象,而全民亟需的戶外教育,卻仍猶如吉光片羽,可遇不可求。

每當山難發生,往往就能在媒體上看到救難人員的身影。(圖/南投縣消防局攝)

Free Solo」是運動員追求極限的故事,也是做好萬全準備的故事;對於我們一般人來說,能夠借鏡的就是艾力克斯面對目標的嚴謹態度。絕大多數情況下來說,在台灣從事登山並非「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危險活動,但近來逐步增高的山難頻率,卻顯示出登山者準備不足、倉促成行的趨勢。

假設我們都能以他的態度為每一次行程做準備,應該就再也不會看到離譜的憾事了。


面對冒險的正確觀念

當一個準備充足的人前往冒險,無論是人生第一次挑戰百岳,或是飛往海外攀登崇山峻嶺,我們該給予祝福,並理解他已經坦然接受一切的風險。

現今台灣的法規限縮登山自由,以舊時代的體制與思維管理現代的戶外環境,讓許多人們必須冒著違法風險才能探索國土上美好的自然環境,其或許目的是尋幽訪勝,抑或是完成自我實現的目標。絕大多數人保持低調進出的同時,偶爾意外傳出,卻得使得事主不得不接受社會放大鏡的檢視;爾後大眾在不明就理的情況下,也只會緊抓著「違法」兩字窮追猛打,卻未能察覺當下已不合時宜的種種規範,或是督促政府從體制面著手解決。

國外的戶外文化除了保護環境之外,也注重人與自然的互動與連結。因為沒有這層連結,就沒有關懷,而給人最深刻印象的體驗,往往來自於荒僻無人之處。

電影的主角艾力克斯是一位美國人,而在他熱愛的優勝美地國家公園內,管理單位面對攀岩這種高危險活動的態度非常開放,訂立規範也只是為了永續保存自然環境,並不像台灣或中國大陸這類華人政體一樣,盲目地採取封閉措施。

按照我國源遠流長的傳統文化,政府對待人民,就過度保護孩子的雙親一樣,借「這都是為了你好」之名,行消極管理之實。我們現在應該已經理解到,扼殺了溝通和交流,對於孩子的長遠發展無積極作用;那麼同理可證,對於國民素質的長遠發展也毫無幫助。

而自由開放的反面,就是「安全是自己的責任」。影片中這位年輕的職業攀岩者就是因為「要命」,所以才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來準備;反觀台灣目前戶外教育貧乏的現狀,有人甚至連爬山有什麼可能的危險都不知道,便像無頭蒼蠅一樣自組或隨隊參加活動,這實際上才是「不要命」的行為。

冒險中有「險」這個字,就是代表我們要瞭解了它之後再出發。不知風險如何而倉促上路,又危及自身或是隊友的安全,就不是對自己、對家人乃至對社會負責任的態度。自律,才值得享有自由。

關於台灣封山狀況的完整介紹,可以參閱我的另一篇文章:台灣封山史:過去、現在與未來


戶外冒險活動的宏觀與微觀

冒險!冒險!做一件可能傷害自己,出了事又耗費社會成本,甚至危及救難人員的事情,到底有什麼好?這個問題,很少人能夠完美地回答,但不妨朝山人這個方向想想看。

我們現在處在的時空之下,戰爭對於大部分先進國家的公民來說已是逐漸褪去的記憶,但上至國與國、民族與民族,下至州與州、城市與城市的對抗,卻依然在體育競賽中傳承下去。想像一下在國際棒球比賽中,中華對抗南韓能點燃多少民眾的激情;想像一下,為何艾力克斯會於片中自比為一位戰士,我們便能一葉知秋。

戶外圈也是一樣的狀況,以登山者為例,他們追逐未登峰、新路線、無氧攀登、冬季攀登、阿爾卑斯式攀登等等成就,一旦順利完成挑戰,就有可能名留青史,成為激勵人民自豪感、凝聚民族意識的存在(儘管事主或許不太情願被外界賦予意義),近乎於台灣媒體濫用的「台灣之光」一詞。

波蘭登山傳奇庫庫茲卡和夥伴安德烈(Andrzej Czok)於1980年春季攀登聖母峰期間。當年5月19日,他們成功地開闢出南柱(South Pillar)路線。(照片來源:wikipedia)

從微觀的角度來看,戶外冒險的益處或許只限於個人層面;但若是以宏觀的角度來看,國外盛行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開放體制,一旦激盪出了菁英分子,其能造成的正面效益實為無遠弗屆,遠超過風險所帶來的成本。艾力克斯無繩獨攀酋長岩的壯舉製作成了電影,再獲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獲得了全世界的關注,未嘗不是彰顯國家的實力,鞏固了美國的戶外文化領導地位?

這也只是例子之一而已,我們還要看到那些在國際賽事上取得佳績的選手(甚至以亞洲人而言,部分項目上光是能出席奧運會,就是非常高的肯定了),是如何成為了刺激戶外產業發展的體育明星,並且透過企業贊助達成運動員職業化。先不看歐美國家,北方的鄰國日本就已經擁有了這樣的正循環,而我們各項運動的職業化、專業化卻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後世不會記得失敗,但會永遠談論那些擁有非凡勇氣與能力的強者,正如同古時名將、近代戰爭英雄一般。菁英運動員的風采,也會常存於人們的回憶之中,或為茶餘飯後的話題,或為小說、電影,或為雕像,或為街頭塗鴉,繼續啟發一代代的人們。

如果是一名台灣人首度完成了酋長岩的無繩獨攀,一樣會是個震驚世界的成就──但那個人,可能是台灣人嗎?我們價值觀單一,有如工廠生產線一般的升學主義,能培養出優秀的戶外運動員嗎?

百年之後,若我們回顧這一切,就會知道世人並不會記得批評與謾罵,反而只會看到那些超凡的人物與故事,永恆地在史冊上散發溫潤的光芒。


或者,先不用想這麼多,趕緊去看看這部優秀的紀錄片吧。

有人問為何要爬山,攀登聖母峰身亡的英國登山家喬治‧馬洛里(George Mallory)回答:「Because it’s there (因為他在那兒)」。有人問艾力克斯為何要攀岩,他的回答則是:「Because it’s awesome (因為很爽) 」。

我想,也該就是這麼簡單。

金國威和艾力克斯於酋長岩頂的合照,攝於艾力克斯剛完成無繩攀登之後。〈原文:Jimmy Chin and Alex Honnold atop the summit of El Capitan just after Alex free solo climbed Freerider. 〉(National Geographic/Samuel Cross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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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comments

心有戚戚焉!

愛山的人, 身上或多或少流淌著冒險的基因, 雖然自己一步一腳印的登山歲月早已成回憶, 但最近看了國家地理頻道的影片首播, 以及貴版文章的陳述, 内心激動不在話下, 錦上添花略添數語!

文章寫得非常棒!只是有一個小地方有些問題,艾力克斯的女朋友是先害他傷害到脊椎,因為沒注意安全繩索已經來到尾端,後來才又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摔了第二次,傷到腳踝。

城市山人

的確是這樣,我會再行修改,感謝提醒!當初寫文章的時間是剛看完台灣首映後幾天內,純憑記憶來寫的 …

台灣人需要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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